“处理尸体可能有点费劲，”殡葬业者霍利·威廉姆斯一边说着，一边抬起约翰的胳膊，让他的手指、手肘和手腕轻轻弯曲，“通常尸体越新鲜，我的工作会越容易。”

她轻柔的话语、安逸的神态掩饰了她的工作性质。实际上，她在德克萨斯州北部一间家庭经营的殡仪馆工作，几乎每天都要触碰尸体。28岁的她，或许已经处理1000具这样的尸体了。

“我们接手的人大多都是在养老院去世的，”威廉姆斯说，“但有时，我们也会接到死于枪杀或是车祸的人。我们还打电话去接手一些失踪了几个星期、最后独自死去的人，他们的尸体可能已经分解了，这样工作难度就会增加。”

在尸体被带入殡仪馆之前，约翰已过世4小时。还活着的时候，他通常都比较健康。他一辈子都在德克萨斯的油田里工作，这让他练出了一副好身材。十年前他就不再吸烟，而且饮酒适度。但在一月份某个阴冷的早晨，他心脏病突发（诱因未知）倒在了家里的地板上，立即昏死过去。他只有57岁。

现在，约翰躺在威廉姆斯的金属桌上，他的身体包裹在白色亚麻布里，触感冰冷而僵硬，皮肤呈紫灰色。这些迹象表明，尸体步入了自我分解的早期阶段。

自溶：蓬勃的细菌

完全死绝之前，腐烂的尸体其实还生机勃勃。越来越多的科学家把尸体看作一个庞大而复杂的生态系统。“死”后不久，尸体便开始积极地自我分解。

分解刚开始的几分钟叫做“自溶”，或者“自我消化”。组织细胞失去了活性，受到酶的作用而发生溶解，如肝、脾、肾等脏器会变得质地柔软、结构模糊，最后连细胞核一起消失。同时，体温也开始降低，尸体从眼皮、下巴和颈部开始僵硬。

这一阶段内，尸体的生态系统主要是由活跃在人体内外的细菌构成。身体的所有表面和角落都为细菌的繁衍生息提供了居所。目前，尸体内最大的微生物群落定居在肠道，那里可能有几千种不同的细菌。

肠道微生物是生物学的热门研究课题之一。2014年8月，阿拉巴马大学的法医学家Gulnaz Javan和她的同事首次发表了关于“thanatomicrobiome”（死亡微生物，取自希腊语代表死的词汇“thanatos”）的研究。

“我们的样本大都来自刑事案件，”Javan说，“有的人死于自杀、他杀、药物过量或交通事故，我从他们的身体上采集了组织样本。这里还有伦理问题，[因此]我们需要征得同意。”

当我们还活着的时候，人体内多数器官会抑制微生物的存在。死亡后，免疫系统停止工作，微生物就在体内自如地传播开来。肠道细菌先是消化了肠，受损细胞里溢出的细胞液是它们可口的鸡尾酒，之后它们再侵入淋巴系统、肝、脾……最后进入心脏和大脑。

Javan和她的团队收集了11具死去20至240小时的尸体，从它们的肝、脾、心脏、大脑和血液里提取样本。他们使用了两种最先进的DNA测序技术，结合生物信息学，分析比较了这些样本。

研究表明，细菌到达肝脏需要20小时，扩散到整个人体至少需要58小时。而且，尸体上的细菌成分与分解阶段有关。

腐烂：失色的躯干

德克萨斯州亨茨维尔市的苍松间，躺着五六具腐烂程度不一的尸体。两具最新放置的尸体上，灰蓝色斑点覆盖的松弛皮肤仍旧完好。几米远的另一具尸体，黑化了的表皮包住了骨头。而放在铁笼里的那几具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几朵硕大的棕蘑菇从它的腹部里冒了出来。

这是德克萨斯州东南部法医学应用设施的一部分。它位于247英亩的国家森林里，被10英尺的绿色铁丝网围绕，2009年正式启动运营。这片森林归萨姆休斯顿州立大学所有。2011年年底，SHSU的Sibyl Bucheli等研究人员在那里放了两具新鲜的尸体，让他们在自然条件下腐烂。

研究人员观察到，在温和的正常环境中，尸体在死亡后三天左右即发生腐烂。这会导致身体进一步变色。由于受损细胞不断崩解，从血管漏出，厌氧细菌将曾经带氧的血红蛋白转化为硫血红蛋白。这种分子在血管中流动时，会让肌肤泛起大理石般的墨绿色。

接着，体内的气压渐渐增大。最后，气体和液化气会从肛门或者身体上的其他孔隙间排出。有时候，压力会大到胀破腹部。因此，腹胀被经常用来标记分解早期和晚期的过度阶段。另一研究表明，过度阶段的特征是尸体中细菌混合物的快速变化。

集群：亢奋的蛆虫

当腐烂的尸体自我清除时，它就完全暴露在了周围的环境中。到了这一阶段，尸体生态系统成了微生物、昆虫和食腐动物真正的集群“中心”。

苍蝇和肉蝇（及其幼虫）特别喜欢这时候的尸体。因为尸体会散发出病怏怏的甜味，来自分解过程带来的挥发性物质的混合物。绿头苍蝇的触角具有针对特殊气味的感受器，能让它更准确地降落在伤口或是孔隙处产卵。

每只苍蝇大约会产250只卵，会在24小时内孵化出第一批蛆虫。它们依靠吃腐烂的肉、不断地蜕壳进化成更大的蛆，直到化蛹后变成苍蝇，就这样循环往复，最后没养料了就停止。

就像簇拥在一起行走的企鹅，这些蛆虫也会聚集在一起，产生许多热量，蛆群的内部温度能提高超过10℃。但企鹅挤在一起是为了保暖，蛆群却是为了散热。

“蛆群把双刃剑，”Bucheli解释道，“如果总在边缘，可能会被鸟吃掉。如果总在中间，就会被煮熟。所以，它们总是从中间移动到边缘再返回。”

苍蝇还会吸引昆虫界的食肉系——甲虫、螨虫、蚂蚁、黄蜂和蜘蛛前来，它们都以苍蝇的卵和幼虫为食。秃鹰和其他食腐动物也不会错过这场尸体的饕餮。但如果没有它们在场，蛆群也能完美地清除软组织。正如近代生物分类学奠基人卡尔·林奈所说：“三只苍蝇可以像头狮子一样迅速消化一匹马的尸体。”

苍蝇不仅会在尸体上产卵，还会带走尸体的细菌，顺便留下自己的。尸体里渗出的液化组织也会和下边的土壤交换细菌。因此，Bucheli也会从尸体周围的土壤里采集样本：“当尸体腐烂时，肠道细菌就出来了，我们发现尸体外它们的数量更多。”

这样看来，每个尸体可能都有个独特的微生物签名，还和当时死去的环境条件有关。更深入地了解这些菌落的组成、菌落之间的相互作用等，能够辅助SHSU的研究人员更好地确认尸体死亡的时间、地点和原因。

清除：小型的生态系统

“我们正在寻找腐尸渗出来的分解液，”德州大学的法医人类学研究主任丹尼尔·威斯科特介绍说。他的团队中有一位飞行员，负责操作无人机在农场上空进行拍摄。

“它正在寻找肥沃的有机土壤，颜色会比其他土壤暗些。如果它能做到，我们也就能找出这些‘小圆圈’了。”

这些“小圆圈”指的是“腐尸岛”。也就是说，尸体腐烂后，周围的土壤里会富含尸体自我清除出来的细胞液、从尸体爬出来的蛆等等，其他动物也可能会在这里留下排泄物，昆虫尸体也会为这里提供有机物。这样一来，一个生生不息的小型生态系统就形成了。

据估计，人体内平均含有50%至75%的水，脱水的人体最终会释放32克/公斤的氮、10克/公斤的磷、4克/公斤的钾和1克/公斤的镁到土壤中。起初，体内的抗生素可能会杀死一部分植被，但最终的分解物还是有利于周边的生态系统。

“腐尸岛”内的微生物数量会大于周边的区域，因而研究腐烂的尸体如何改变它周围的生态环境，有利于发掘被抛尸于野外的受害者的更多信息。

另外，关于“腐尸岛”的土壤分析或许会是估算死亡时间的新方式。2008年的某项研究表明，“腐尸岛”进入土壤的分解液中，氮、磷的浓度会在第72天和第100天出现峰值。

入殓：古往今来的尸体防腐

德州炎夏的干热里，有些尸体不会完全分解，而是做成木乃伊。皮肤会很快失去所有水分，最后只剩皮包骨。

古埃及人不经意间获知了环境是如何影响尸体分解的。起初他们用亚麻布裹住尸体，直接埋在沙子里。炎热能抑制微生物的活性，沙子能避免昆虫靠近尸体。后来，他们开始精心打造棺材和坟墓，但尸体离开沙子后会加速分解，因此他们发明了木乃伊。

首先，古埃及人用棕榈酒和尼罗河水冲洗尸体，通过左手的切口去除大部分内脏器官。接着，用泡碱（natron）把尸体包好，40天后取出晾干。然后，在腔内填入香料，外面涂上树胶，以免尸体接触空气和细菌。最后，用亚麻布层层包覆尸体。这样，经久不腐的木乃伊就制成了。

21世纪的殡仪馆里，威廉姆斯正在修饰死者受了外伤的面部，好让那些悲痛的人们重新看到已故亲人昔日的面容。

在小镇里长大的威廉姆斯，曾做过许多熟人的“尸体化妆师”——那些用药过量的、跳楼的或是遭到车轮碾轧而过世的朋友。4年前，母亲离开了人世，威廉姆斯就为她的脸做了最后的润色：“她还在世的时候，我就经常帮她弄头发、化妆，所以我知道怎样最合适。”

她把约翰搬到桌子上，脱去他的衣服，把他安置妥当，然后从柜子里拿出几小瓶防腐液。防腐液中含有甲醛、甲醇和其他溶剂，能将人体内的组织暂时“固定”在原地。防腐液还能杀死细菌，以防它们分解蛋白质作为食物来源。

接下来，威廉姆斯将防腐液倒入设备中。她用湿海绵擦拭约翰的身体，在他左锁骨的上方切了两条对角线。她从颈部抽出了颈动脉和锁骨下静脉，用绳子绑好，把细管子插入动脉、小镊子插入静脉，用来给防腐液引流。

然后，她接通了机器，防腐液进入约翰的颈动脉，在约翰的体内流动。此时此刻，鲜血涌出了切口，沿​​倾斜的金属槽边缘往下流，汇聚到了一个大水槽中。同时，她还要轻轻按摩他的四肢。“用防腐液代替血液大概需要一个小时，”威廉姆斯说，“血液凝块后可能会减速，所以要把它们按摩开，这有助于防腐液的流动。”

一旦所有的血液都被取代，威廉姆斯会用抽吸器将约翰体内的液体全部吸出，连同剩余的尿液和粪便一起。最后，她缝合切口，第二次擦拭身体，为尸体重新化妆、换上服装。现在，约翰已经准备好出席葬礼了。

防腐能尽量保持有形的身体，而实际上，我们的身体一直都在。根据能量守恒定律，能量既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消失。它只会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或者从一个物体转移到其它物体。能量的总量保持不变。尸体的自溶、腐烂、集群、清除也必然遵循这一规律。我们的身体会分解到生态系统中，徜徉在斗转星移、春去秋来的自然循环里，为微生物、植物或是其他动物供给营养。

尘归尘，土归土，化作春泥更护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