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地球最近12.5万年的历史被记录在一盘磁带上——是那种老式的厚带子,缠在两枚金属轴之间。随着每一秒钟的流逝,磁带从一根轴上徐徐展开,又卷到另一根轴上。
然后,假设我们可以停下这盘带子,调转它的方向。倒带。
慢慢地,随着金属轴一圈圈地转动,我们的存在被抹掉了。
每一分钟,相当于10个足球场那么大的天然森林和林地得以恢复。一开始,在失而复得的每一年里,都有略大于丹麦的一片区域重新被森林覆盖。只需要大约150年,地球失去的森林便可以恢复大半。
与此同时,绵延的城市化地区如混凝土潮汐一般退却。大都会萎缩成城市,城市退化成城镇,曾被它们占据的地方重现未开化的葱茏。全世界的河流羁绊不再,自由奔腾。海床上不见了沉船和纠结的线缆。臭氧层恢复原貌。
曾经生存过的估计约1080亿人留下的遗迹均从地表消失,化石燃料、珍稀的石头和金属,以及其他矿物,回到了地层中。亿万吨污染物,包括二氧化碳和二氧化硫,从大气中抽离。
最终,我们抵达了一个对我们来说似乎挺遥远的时间点:距今12.5万年之前。从地质学的角度来看,这只不过相当于回到了昨日,但是从彼时到此刻的这段时间,代表了现代人类的全部生存史。把磁带倒回那一点之后,我们几乎消除了人类对地球的全部影响。那么,地球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呢?
12.5万年前,地球正处于伊缅间冰期。这是一段长达1.5万年的气温阶段,夹在两段历时更久、气温更低的冰川期之间。忽然之间,世界变得温暖而苍翠。北半球的大陆冰盖从远达欧洲的德国和北美的伊利诺伊之类的地方退却。
“当时比现在稍微暖和一点,海平面最高时或许比现在略高一点。”纽约市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人类学负责人伊安·塔特索尔(Ian Tattersall)说。
智人正是这种温暖而稳定的气候的受益者之一。我们这个物种最早大约在20万年前出现在东非。12.5万年前的人口大概在1万至10万之间。这些人以采集和打猎为生,正开始向祖先的家园之外迈出步伐。
不过,我们并不孤单。“至少曾经有过3种人科动物,”早期人类演化专家塔特索尔说,“有非洲的智人,有 东亚的直立人,他们后来灭绝了;还有欧洲的尼安德特人。”
此外,还有一些我们一无所知或者略知一二的人科物种在其他地方挣扎求生。“谁知道当时的非洲发生了什么事情?”塔特索尔说,“非洲有一些人科动物看起来并不像现代智人。”
世界还会挤满了大型动物——鲸在海洋中游弋,巨大的食草兽群在陆地上游荡。“我认为,如果你穿越到当时的世界,马上会注意到的事情便是巨兽,”瑞士日内瓦大学环境科学院的环境历史学家杰德·卡普兰(Jed Kaplan)说,“你会发现全世界都分布着大群大型动物。北极地区会有长毛披身的猛犸象在漫步;你肯定会看到野牛那样的动物;你会发现到欧洲生活着大型猫科动物;美洲或许会有马;熊、狼和所有这些群居动物肯定都会多得多。”
美洲西部和北美大平原的生物多样性,曾经远超今日坦桑尼亚的塞伦盖蒂平原。图片来源:《新科学家》
走出自然
但接下来,一切都毫无预警地改变了。更确切地说,人类首先改变,继而改变了这个世界。“其实一开始,局面并没有失控,直到10万年前,人类开始以现代风格行事,”塔特索尔说,“也是在那之后,人类算是走出了自然,将自己定位于自然的对立面,开始了我们所熟知的所有那些调皮捣蛋。”
塔特索尔所说的那些调皮捣蛋,哪怕只是读一读其中一份不完全列表,也足以让人警醒。大约公元前2000年的时候,世界人口大概有几千万,到了公元1700年是6亿。如今全世界的人口略微超过70亿,而且估计每天增加22万。
这还只是人类。根据联合国粮农组织(FAO)的统计,全球牲畜存栏总量为14亿,大约有10亿头猪和羊。任意时刻,全世界都有190亿只鸡,几乎相当每人3只。
与我们的人丁兴旺相对应的,是前所未有的能源消耗量。仅仅在20世纪,能源消耗就增长了16倍。根据2009年发表在《国际石油、天然气与煤炭技术杂志》(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Oil, Gas and Coal Technology)上的一篇文章,自1870年以来,估计有9440亿桶——相当于1350亿吨——石油从地下被开采出来。仅在2011年,美国便开采了超过10亿吨煤炭,中国的数字更是3倍于此。
我们还以不可名状的方式改变了地貌。农业和火的使用几乎已经驯化或者影响了所有地方的环境。在很多地区,农田代替了天然植被。 整个星球30%至50%的陆地表面被人类以某种方式利用,我们还取用了全世界超过一半的可获得淡水。
特别是稻米的生产,对整个生态系统的影响是毁灭性的。“人们修建了小型堤坝,”美国马里兰大学环境学家厄尔·艾利斯(Erle Ellis)说,“这改变了流域内的整个沉积物运动。这么做的目的是在各处都创造出湿地,以便种植水稻。很多地方因此被摧毁,后果令人印象深刻。”
在当代世界,只有极少地方看上去还是没有人类干涉的样子。“真正留存下来的地貌很少,尤其在欧洲。”卡普兰说,“几乎没有哪片森林里,你还能找到巨大的死树就那样躺在地上。那已经是极为罕见的景象。”
人类占用了大量土地资源用于放牧和耕种。图片来源:《新科学家》
自从站在了自然的对立面,现代人类也开始了迁徙,像随风飘洒的种子一样散布到世界各地。12.5万年前,人类定居于近东;5万年前,定居南亚;4.3万年前,定居欧洲;4万年前,定居澳洲;3万至1.5万年前,定居美洲。 最后一次占据值得一提的可居住陆块,是在约700年前的新西兰。
每到一处,人类都带去了动物,有一些是故意的(狗、猫、猪),还有一些是无意的(老鼠)。艾利斯说,往一个平衡而精巧的生态系统内引入非本地物种,会造成不可逆转的影响。尤其是老鼠。“它们影响巨大。任何在地上或者老鼠能踏足的地方筑巢的物种,都会沦为它们的牺牲品。”
当然我们本身也是高效的杀手。已知很多物种都是因人类的捕杀和骚扰而走向了灭亡,其中最著名的是渡渡鸟(最后一次确凿无疑的目击是在1662年)。其他因我们而消失的物种包括:大海牛(1768年)、蓝马羚(约1800年)、毛里求斯蓝鸠(1826年)、大海雀(1852年)、海貂(约1860年)、福克兰狼(1876年)、旅鸽(1914年)和加勒比僧海豹(1952年)。还有更多物种已经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消失。
人类挺进全球的步伐之后,跟随着一波又一波大型动物的灭绝。灭绝的原因仍在争论中,但是很多证据指向了我们。卡普兰说:“我确实认为,人类是很多种大型动物走向灭绝的因素之一。”
比如说,1.5万年前,人类正从西伯利亚进入北美。“前所未有的灭绝大潮发生了,”美国弗吉尼亚大学的气候学家比尔·鲁迪曼(Bill Ruddiman)说,“这必是某种全新的因素造成的,而人类便是全新的因素。”
“当时美洲西部和北美大平原的生物多样性,远超今日坦桑尼亚的塞伦盖蒂平原,”鲁迪曼说,“那是个令人赞叹的地方。除了猛犸和乳齿象,还有剑齿虎、马、骆驼、大地懒——所有这些动物都在很短的时间内相继灭绝了。最可靠的数据表明,这发生在距今约1.5万年前。”
如今,北美洲大体上空空如也的狂野西部,看起来已经与1.5万年前大相径庭。
人类消灭了这些大型动物,也因此对各处的地貌造成了显而易见的影响。“这些大型食草、食叶动物群和猎食动物群,会使很多地方保持半开放状态,”卡普兰说,“动物也会影响地貌,记住这一点很重要。大型的北美野牛群会踏平小树木,让地表保持开放,当然它们比不了用火的人类,但肯定还是有影响的。”
20世纪的捕鲸业极大地改变了海洋生态系统。图片来源:《新科学家》
水世界
我们还荡清了海洋。根据2010年的一份报告,要想捕到同样数量的鱼,英国渔船要比19世纪80年代多付出17倍的工作量。FAO估计, 全世界超过一半的近海渔场遭到了过度捕捞。
捕鲸业也已经将海洋改变得面目全非。在20世纪,好几种鲸已经被猎杀到灭绝的边缘,它们的数量至今没有恢复。《科学》杂志上一份引起争议的研究报告称,捕鲸业出现之前的种群数量,其实远超先前的估计。根据这篇报告的估计,座头鲸一度有150万头,而不是国际捕鲸委员会认为的10万头。小须鲸、弓头鲸和抹香鲸的情形也大抵如此。
我们还改变了气候。2013年5月,大气中的二氧化碳含量超过了400 ppm(1 ppm即为百万分之一),这是几百万年来的第一次——12.5万年前,这一数字还只有275 ppm。增长一部分来自燃烧化石能源,此外还与全世界对森林的砍伐有关。千百万年来,森林一直是潜力几乎无限的碳沉积槽。
地球上的冰深刻地体现出了这种影响。全世界的冰川都在退却,在一些地方已经消失。位于博尔德市科罗拉多大学的美国国家冰雪数据中心,掌握着一份全世界超过13万处冰川的清单。有一些冰川在扩张,更多的是在消融。在全世界范围内,每一处增长的冰川至少对应着10处减退。美国蒙大拿州冰川国家公园于1910年成立时,估计有150处冰川,如今只有大约30处,而且都在缩小。2009年,曾拥有世界最高滑雪缆车的玻利维亚查卡塔亚冰川消失。
极地冰盖正在瓦解,城市大小的冰块分裂出来,漂进海洋。2013年6月份,南极松岛冰川上一条30千米长的裂缝,形成了一座纽约市大小的冰山。
通过回转时光磁带,人类对地球施加的影响几乎全部消失。现在,为了好玩,我们做点别的:除掉智人。想象一下12.5万年前,我们在东非的那一小群祖先被一次灾难消灭了:也许是致命病毒,或者自然灾害。
然后再次朝前播放磁带。如果现代人类从未存在,今天的地球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从某些方面看来,答案显而易见:地球会与12.5万年前非常相像。“我们会有一个连续的生物圈——一个我们几乎想象不出来的生物圈。也就是说,森林、草原等等,会在整个地球上连绵不断,”英国莱斯特大学的地质学家詹·扎拉斯维奇(Jan Zalasiewicz)说,“没有道路,没有农田,没有城镇。这些东西统统没有。”陆地上遍布着大型动物,海里充满了鲸和鱼。
但这种景象不会长久保持,鲁迪曼说。如果人类在12.5万年前灭绝,今天的地球将进入另一次冰河时代。冰川会生长、前进。这是个有争议的想法,鲁迪曼因此遭受过批评。但是现在,在他首次提出这一观点十几年之后,很多气候学家已经同意了他的看法。
“如果你抹掉人类的影响,海冰会明显增多,北极圈附近也会广泛分布着更多的冻土带,”他说,“北方针叶林会退缩,最显著的是,不少北部地区的冰盖会增长——洛基山脉北部、加拿大群岛地带、西伯利亚北部。这是一次冰河时代的极早期阶段。这才是最显著的改变。”
也可能不会。说不定没有我们之后,当时生存的另外某种人科动物——尼安德特人、直立人,或者其他还没有被确认的物种——会飞黄腾达,开始代替我们改变世界。
塔特索尔表示怀疑。“假如能够确立地位,他们会步我们后尘吗?”他说,“他们会成为智人的替代吗?也就是说,我们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有某种必然性吗?我猜不会。”
不过,对此有一条反调颇对人胃口。
“有种叫做趋同演化的观点,是说如果没有我们做这些事情,也会有其他‘人’去做,”美国科罗拉多州丹佛自然与科学博物馆天体生物学负责人戴维·格林斯普恩(David Grinspoon)说,“其他某个物种仍然会经受同样的选择压力,从而走上与我们相同的发展道路,实现智者之间的相互影响;发明语言和符号思维;发展农业。如果真的只是智人灭绝而宏观背景保持不变,也许类似的事情还是会发生。不会一模一样,因为存在太多偶然,而且可能历时更久。”
简而言之,也许一切无论如何还是会发生。大概当今这副模样的地球,以及我们在其中所处的位置,终归是不可避免的。从公式中删掉智人,让森林和大型动物回到世界上,说不定过个10万年左右,得出的结果依然是我们最伟大的功业、我们的进步和我们的错误——至少是与此类似的事物。
“我希望有一颗水晶球,或者一个平行宇宙观察器,”格林斯普恩说,“知道另一种结果的感觉,会很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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