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动人的地方,在于刘峰和何小萍的命运。
他们是被时代吞噬的人,逐渐落到命运最底层。
他们不是发现不了时代的变化,是没有能力去迎接时代的变化,过去的时代,至少还给了他们一点表现自己的机会和可能,未来的时代,却连这点可能性都没有了。“二代”们,可以出国、嫁人、做生意(而且是大生意),他们只能留下原地,慢慢变得苍老。
何况,过去的时代,还给他们制造了一个信念,尽管这个信念是假的,是临时的,但也给他们提供了慰藉。刘峰很愿意停留在这个信念里。哪怕为之奉献一生,埋葬一生。
这才是这个电影想说又没能说得很明确的东西:信念。社会管理者都很懂得用信念管人,用信念管人,成本是最低的,于是他们不停地制造出各种信念,作为人们的目标,让人们围着这个目标团团转。有的时候,这种信念是某种道德,某种家国观念,然后各种故事蜂拥而出,学者和作家不停地对它进行论述,大家也都被它调动着,围着它团团转,今天是儒,明天是法,后天是宋明理学,然后是各种主义,还有孝道妇道之类的佐餐小菜在周围拱卫。
有的时候,是某种经济目标,某种实物,比如过去二十年的房地产,房地产成了几代人的信念,人们沉迷其中,制造各种上涨或者下跌的理由,痛苦或者快乐着。并且喊出“房价永远涨”,重点其实不在于“涨”,而在于“永远”,人们太需要某种恒定的、永远的东西了,哪怕它具象化为钢筋水泥和价格。人们渴望的,是“永远”,是可以借助某种观念,挨过虚无,度过无枝可栖的荒凉,但是,不相信房地产,又能相信什么呢?你必须要制造出新的信念来替代它,来填满人们对信念的渴求才行,但新的信念,还远远没有出现。
但信念终归是要变的,像潮流一样来来去去,信念其实就是精神上的喇叭裤、波点、豹纹,或者爵士、布鲁斯、迪斯科、电子、民谣。就是潮流,就是流行,就是精神消费品,根本没有永远,根本不能当真。但不当真也不行,因为社会管理者打的就是明牌,他们制造出潮流,就是要你相信,信,就有红利,半信半疑,就有更大的红利,不信,就被清理到边缘,就被打入地狱。
刘峰是不得不全信,得到了一时的红利,他的同伴们,是半信半疑,得到了更大的红利。但刘峰时代的信念,终于还是变了,被新的信念代替,新的信念,和他的信念体系,甚至是完全相反的,他只有停在他的时代里了。
信了新的信念,是不是会好一点呢?电影里的郝淑雯,在1991年和刘峰、萧穗子在海南相遇,谈起自己的丈夫,淡淡地,又隐约有点得意地说:他很忙,没时间陪自己,他来海南是忙着拿地呢。但我们都知道,在那个关口,在海南投资房地产意味着什么。郝淑雯和林丁丁,或许逃过了过去那种信念的挟裹和剥削,但未必能够逃得掉新的信念带来的毁灭。而且,新的信念又一次发生变动的时候,他们已经老了,已经没有招架之力了。他们的芳华,就在这潮流的更替间,彻底地、残酷地消失了。
所以,在结尾的时候,萧穗子说,2015年在她的孩子的婚礼上,她又和战友们见面了,她感觉,刘峰和何小萍反而是最幸福的。因为,他们被上一轮信念潮流毁灭之后,反而超然了,逃离了,成了永远的局外人,再也不会被新的信念给吞噬了,他们反而获得了“永远”。
我们也有自己的芳华,我们也不得不在信念潮流中起伏,扮演弄潮儿,或者扮演失意者,然后一点点失去芳华,一点点失去招架之力,我们都当不了局外人,就像吴晓波说的,在这一轮的泡沫中,“所有试图置身事外的人,都不出意外地将成为受伤者”。
而且,更可怕的是,以前的信念潮流,无论如何都能持续五十年,一百年,甚至几百年,足够一个人安稳地过完一生,一个人可能经过几次朝代更替,但很难经历一次信念更替,现在不一样了,三十年时候,就足够发生十次信念更替。所以有人说,古人预言中,未来的人能活八万年是对的,现在的我们,在一生中获取的信息,经历的变化,就是古代人在八万年里才能经历的。
三十年太短,八万年太长,信念来来去去,成就浮生千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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