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5日,一岁的苗苗(化名)站在阴暗的房间里,惊恐地看着走进家门的记者。父母在外地打工,平时除了爷爷奶奶,小姑娘几乎没有机会见到生人。
“不谈不谈,你们赶紧走吧,俺娃胆小。”苗苗的爷爷板着脸抽着烟说。听了这话,苗苗靠在爷爷怀里哭起来。奶奶生气地驱赶记者,用力把门关上。
苗苗家住陕西省南部一个山村。她的生活状态是陕西贫困地区许多儿童生活的原生态——父母出外打工,爷爷奶奶照顾,很少做游戏,很少听到故事和儿歌,他们生命的早期在一种少刺激、被忽视的状态下度过。
这种不为人关注的状态正在酝酿着一个巨大的危机:实地调研显示,接近一半的陕西省贫困儿童智力认知发展滞后,而在中国城市和富裕农村,这一比例仅为15%左右。
农村幼儿认知滞后已经成为中国城乡教育鸿沟的起点,此后诸多发展不平等都从这一点展开。
“农村儿童认知发展滞后是一个巨大的隐形危机,将直接影响未来人力资本质量,成为中国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一个障碍。遗憾的是,这个问题一直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多年在中国农村调研儿童养育状况的农村教育行动计划(Rural Education Action Project,REAP)美方主任、美国斯坦福大学教授罗思高(Scott Rozelle)对第一财经说。
他和同事们正在通过培训养育师、建设养育中心等方法来应对这个危机,但现实严峻、需求巨大,他们的努力有些杯水车薪。
令人震惊:超50%受调查农村幼儿认知滞后
几年前,一项针对农村幼儿认知水平的调研令罗思高感到震惊。
这项研究由REAP负责,历时两年(2013年~2015年),是中国目前为止最大规模的贝利测试。测试对象是陕西省的1808名6~30个月大的儿童,涉及174个乡镇351个村庄。
贝利测试是一种已被普遍接受的评估儿童早期发展的国际量表。根据这一量表,贝利智力发育指数低于84分即为认知发展滞后。按照国际标准智商分数分布图,认知滞后的正常比例大约为15.87%。
上述测试结果显示,陕西省18~24个月大的幼儿中,认知发展滞后的比例高达41%。而在25~30个月大的孩子中,这一比例更高达55%。
这些孩子认知落后的范围和程度都是前所未闻的,罗思高几乎不敢相信研究结果。
随后的研究证实了测试结果的真实性。2015年,REAP在河北农村进行了第二次贝利测试。这个距离北京仅两个小时车程的农村,55%的孩子认知发展滞后。云南边远地区的测试结果更加令人惊讶,超过60%的孩子没有通过贝利测试。
对于这些尚在幼儿阶段的孩子,认知滞后意味着什么?是否他们只是晚熟,过几年就能跟上?国际脑科学最新研究成果使得这样的期望变得可能难以企及。
国际广泛认可的“1000天理论”认为,生命最初1000天是脑智发育的黄金期,一个人两岁半时的IQ(智商)决定其终身的IQ值。
这意味着,那些未能通过贝利测试的孩子,如果在其生命最初1000天内没有得到有效的干预,这种认知滞后的状态可能会伴随他们一生,给他们未来的教育、就业、生活带来巨大障碍。
罗思高认为,这些孩子可能在初中阶段就因为认知能力不足而辍学,在他们进入劳动力市场时,也很难适应未来科技进步的需要。这种状况会影响中国人力资本的供应,甚至可能成为中国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一个障碍。
“40年前,农村孩子长大之后很大可能就是做一个农民。种庄稼不需要很高的智商。后来农村孩子可能是进城打工,在一个流水线上做工人也不需要很高的智商。但是以后不一样,随着科技的进步,对人力资本的要求越来越高。而当一个人的IQ低于90时,很多工作他是无法胜任的。”罗思高说。
留守幼儿:金钱难以补偿的缺失
根据大脑发育理论,一个人的智商主要取决于三大因素:基因、营养和养育。在婴幼儿时期给他们提供均衡营养和科学养育可以改变基因的表达方式,包括大脑的结构和功能,从而决定儿童潜能是否充分发挥。
REAP的研究者发现,除营养缺乏之外,农村幼儿认知滞后的重要原因是监护人缺乏刺激性的养育行为。大部分孩子在日常生活中得不到读书、讲故事、做游戏、唱儿歌之类的智力刺激。调查显示,只有39.2%的监护人在调查前一天同孩子一起玩耍,给孩子读书的比例只有12.6%。
这些家长并非不爱他们的孩子。陕西师范大学教育实验经济研究所助理教授岳爱告诉第一财经,跟城市里望子成龙的心态类似,贫困农村的监护人都希望自己的孩子生活快乐并且成功。
陕西沙河子镇一位奶奶带着孙子在超级养育中心玩耍
“他们很爱孩子,但他们不明白跟孩子互动、给孩子读书、讲故事对孩子的一生有多重要,而且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岳爱说。
研究者在做田野调查时发现,有些监护人背着幼小的孩子去做农活,孩子往往好几个小时只能看见大人的背部,目光交流和语言互动都非常少。许多家长认为,小孩子不懂得什么,没有必要跟他们读故事、说话,吃饱穿暖就行了。甚至有奶奶对研究者说,“我都养了五个孩子,你还来告诉我该怎么养孩子吗?”
采访中第一财经记者发现,很多孩子主要由奶奶养育。研究结果表明,母亲陪伴的缺失,是造成幼儿认知滞后的另一个关键因素。
这是过去几十年一再在中国农村重演的剧情:妈妈们为了挣钱,将幼小的,甚至是刚刚断奶的孩子交给奶奶看顾,自己进城打工。
在REAP的研究样本中,约40%的幼儿由母亲以外的其他人照顾,其中奶奶是最常见的非母亲监护人。留守儿童中,约有40%的孩子不满18个月就被迫与母亲分离。
《中国流动人口发展报告2016》显示,中国留守儿童总量达到6100万人,这些孩子面临教育和亲情的双重缺失。
研究人员发现,尽管农村母亲在科学育儿方面的知识并不多,但是母亲带的孩子认知滞后情况要低于奶奶带的孩子。
当母亲离开家庭,奶奶变成幼儿的主要监护人后,部分幼儿的智商出现显著下降。这跟奶奶养育观念落后和文化水平不高有关。
陕西省商洛市丹凤县棣花镇巩家湾一位62岁的奶奶告诉记者,“我管娃没有他妈管得好,我光是管他吃饱穿暖。我以前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后来学会了。”
她将孙子识字书上的“右”字读成了“石”,第一财经记者帮她纠正,她捂着嘴笑着说:“我是个老笨笨,过去养娃没啥讲究,能吃上饭就行,现在的娃享福死了。”
而那些抛下幼子进城打工的母亲也有很多无奈。“孩子当然是自己带好,但是方方面面都要花钱,不出去怎么办?你看我们村,凡是能出去的都出去了,不出去的都是实在没有办法的”。巩家湾33岁的村民李丹竹说。她婆婆患脑溢血,公公需要照顾婆婆,没办法帮她带孩子。
“前几年盖房欠了一屁股债,着急啊,要是有人帮我带孩子,我肯定出去。”李丹竹边说边把一颗从山上摘来的野樱桃塞进一岁女儿的嘴里。
可以逆转的窗口期
5月24日上午,在巩家湾儿童早期发展养育中心,两岁的琪琪大笑着从滑梯上扑进五彩缤纷的球池。他调皮地躺在池中,挥舞手臂,尝试着让彩球把自己埋起来。旁边几个奶奶和妈妈看着他拍掌大笑。
这里是琪琪最爱来的地方。在这里,他不光享受到了游戏的快乐,还结交了几个好朋友。而在过去,他跟文章开头提到的孤独的苗苗一样,每天只能牵着奶奶的手在村头溜达。
巩家湾村儿童早期发展活动中心,离开门还有十分钟,小琪琪就已经在门口等待了
“这个养育中心太好了。现在琪琪一早睁开眼就闹着要过来玩,我说人家还没开门呢。”琪琪奶奶说。
养育中心是REAP在发现贫困农村幼儿认知滞后的严重状况后,采取的一项积极干预方案。
在建立养育中心之前,REAP的第一项行动就是培训了70位计生专干,让他们以养育师的身份,每个月入户三次去传授科学养育知识。
半年后的结果让研究人员喜出望外,试点孩子的贝利测试平均提高了12分!这意味着,经过并不复杂的介入,一些孩子的智商可以提高到正常水平,他们的命运可能会因此改写。
很快,REAP开始实施第二个行动计划,在村子里建设养育中心,帮助更多监护人学习科学养育知识。
2015年6月,第一批村级养育中心成立。截至目前,REAP已经在陕西省商洛市、安康市、汉中市的50个试点村建立了养育中心。
在丹凤县商镇王塬村养育中心,第一财经记者看到,这里的房间明亮洁净,管理有序,每个进来玩耍的孩子和家长都要换上鞋套。除了滑梯、爬筒、摇摇马等游乐设施,房间里还整齐摆放着具体到每一周的学习玩耍资料。
根据规划,每个养育中心的标准配备除了游乐设备、图书、玩具之外,还各有一位管理员和一位养育师。管理员由本村的妈妈担任,负责养育中心的日常管理。养育师由镇上经过专门培训的计生专干兼任,每周一天来为家长们一对一地讲授科学育儿知识。
来自棣花镇卫生院的养育师在给琪琪奶奶讲授科学育儿知识。老人不识字,听得有些吃力
在巩家湾养育中心,琪琪开心玩耍时,奶奶在旁边接受养育师的讲授。讲授结束后,奶奶把琪琪本周需要的玩具和图书借回家,让他可以随时玩耍翻看。
尽管养育中心最后的效果评估还没有出来,研究者和养育师们都发现了孩子们的明显变化。
“过去好多孩子根本没看到过绘本,也不爱交流,书放在那里都没有人去碰,现在他们一到这里就拉着大人的手要读书,要讲故事。”养育师刘丽娜说。
变化的不只是孩子们。27岁的郭宝珍是一家养育中心的管理员,也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当听说家附近的这个养育中心要招管理员,她毫不犹豫地来了。
“我当时想,不管给多少工资,我都愿意去。在这里工作对我自己帮助非常大,我也知道该怎么教育自己的孩子了。”郭宝珍说。
除了50个设立养育中心的试点村,REAP还另外选择了50个村作为对照组,在这里,他们只观察研究,不做任何干预。
“每次我看到这些对照村的孩子们,我多想把他们抱到养育中心,让他们在那里面玩,在那里面笑,做游戏,听故事。我真的很为他们的未来担心,因为一个认知滞后的农村孩子,他的未来会很辛苦,不能上完中学,很难找到工作,更难找到老婆。”罗思高说。
目前,REAP正在着手推进第三个行动,在人口密集的移民搬迁村建设超级养育中心,让更多的孩子受益。
“村级养育中心的成本还是比较高的,我们测算,每个孩子每个月的成本是450元,而且因为路远等原因,孩子们的参与率还不够高,建立超级养育中心可能改变这些状况。”岳爱说。
今年5月份,第一个超级养育中心——商洛市沙河子儿童早期发展养育中心正式开业。沙河子全镇有3000户居民,部分是从山区迁移来的,0到3岁的孩子有120多个。
除了超级养育中心外,REAP的另一个行动是建立SuperKids(超级孩子)在线养育平台,通过网络帮助更多孩子提高认知水平。目前,这一课程的开发已经完成,8月份将完成所有课程的视频化。
“我们感觉时间很紧迫,孩子们每天都在长大。0~3岁是个窗口期,在这个窗口期内,我们可以有效介入。如果错过这个窗口期,未来花几倍的钱也达不到现在能达到的效果。”罗思高说。
收益率极高的投资
根据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全国有48%的三岁之内孩子生活在贫困农村。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秘书长卢迈介绍,目前中国有1200万儿童处在绝对贫困中,2880万儿童处在相对贫困中。这些孩子急需系统措施的干预,帮助他们在人生早期得到公平的发展机会。
不光是贫困农村的孩子,在许多相对富裕一些的农村,甚至是城市边缘区域,还有数以千万计的孩子正在缺乏智力刺激和营养不足的状态下度过自己人生最初的1000天。
岳爱告诉第一财经,巨大的需求和相应的人力、物力已经不是REAP作为一个研究机构能够承担的。
“我们是一个学术机构,不可能光像现在这样建中心做慈善。这些养育中心都很费钱,我们需要考虑可持续发展。”岳爱说。
作为对策,一个商业化运作的公司正在成立当中。通过提供幼儿早期发展方面的服务和产品获得盈利,再用这些盈利维持那些需要持续投入的村级养育中心,以及在更广范围推广科学的早期养育知识。
陕西丹凤县商镇王塬村,这位老奶奶双腿有骨刺,还要帮忙照顾三个孙辈
罗思高认为,政府应该在帮助0~3岁孩子早期智力发展上更加积极主动,因为这是一项收益率非常高的投资。
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提供的数据显示,为弱势儿童提供早教服务可以带来7%至10%的人力资本回报。这一回报包括儿童学习成绩的提高、成年后劳动能力的提升,同时可以减少补偿教育、卫生及社会犯罪控制的成本。
罗思高算了一笔账,如果在30万个村子建立养育中心,按每个中心1万美元计算,总共需要人民币200亿元左右。这笔投入对于未来中国人力资本素质的提升将是显著的,对政府来说,收益巨大。
非营利组织巴拉圭基金会首席执行官马丁·博特在5月16日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组织的“发展儿童认知资本、促进社会繁荣进步”高级研讨会上表示,通过有效介入贫困儿童的早期发展,将不只是减少或者减轻贫困,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消除贫困。
“现在投资于儿童认知,25年后家庭和社会都会得到巨大的回报。在这件事上,要充分发挥政府和家庭的积极性。”马丁·博特说。
从实际情况来看,中国目前还没有一个专门负责0~3岁孩子早期教育的机构,相关方面的投入也非常有限。
北京师范大学中国收入分配研究院执行院长李实认为,不彻底的城镇化导致大量留守儿童。在对儿童发展进行早期干预的同时,还需要大力调整收入分配差距过大的问题,减少贫困的代际遗传。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人口学者对第一财经称,无论是过去独生子女政策下严格控制出生孩子数量,还是现在鼓励生育二孩增加出生孩子数量,关注点都是在孩子的增量上。而通过积极介入儿童早期脑智开发,将可以有效提升中国人口素质,增加未来高质量人力资本供应,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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